2014年3月30日

有人喜歡藍條子:藍奕邦《優與美》


「拿起你的酒杯,讓我一一敬你。」《為執著乾杯》

我本以為藍奕邦口中的「你」只是一個人,準備將一切都向那人傾訴,但「一一敬你」令我悟到原來自己前面是一班可能不了解自己的人。要獨自過得快樂,就要先說服大眾,我欲忠於自己、坦然面對自己,但別人會潑我香檳、說我未配、令我覺得卑微。但哪又如何?愈是期待,愈是美麗,愈多反對,愈要執著,啤酒直腸迴,烈酒都奉陪,直到別人都拜服我的堅持,我便贏了——或者我都不太在乎輸贏,我只是不想因群眾壓力而放棄一些事,將來回望會後悔莫及。

哪管大家是否賞面踫杯,酒量夠不夠,最終我們不過只想跟愛人把臂同遊。當考慮範圍收窄至個人情感,從前向別人展示的積極宏博大道理全都不管用,心碎、淪落、麻目、唏噓這等自憐自艾才是現實。當晚,我抱著一堆止痛藥與囑咐上機,雖然目的地對我來說不算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但也非一片我熟悉的土地,我為十幾小時後所發生的事抖震,誰知我會否遇上空難,魂斷天際?誰知我在異地會否捲入災劫,一去不返?機倉內,一時緊張的我滿腦子全是你的身影,陽光的臉孔浮現在眼前、壯碩的肩膀都已經就緒。

「原諒我此刻好想捉緊你臂彎,陪著我證實清醒裏仍舊生還。」《離開拉斯維加斯》

終於,我決定捉緊著這臂彎,讓對方陪著我識穿光影裏有多暗淡。無論走到哪兒、聽甚麼歌、做任何事,只要是優美的東西,我也希望能夠第一時間與對方分享,可惜每次滿心歡喜淘出手機想聯絡對方,都只換來「噢!為何你不在?」的無奈。然而,每當生活上遇到不如意事,感到虛怯,只要把心托付於對方,把對方視為努力目標,便得到向前走的勇氣,及後自己成功闖過了難關,心中會感激不已,也為能夠進一步接近對方而高興。整個流動過程雖然單向、虛幻,但當中感受與變化卻極之實在,仿佛我倆在現實世界中交情已很深厚、親暱如愛人。

但藍奕邦實在太會演繹那種二人不用搭建、但已厚厚存在的隔膜感。將一個人放在心上,默不作聲,無疑是個苦澀的過程。一切有關對方的事情也只能從別人口中聽回來,然後憑聽來的東西,猜想事實的真相,表面上掌握了許多資訊,但那全都不是自己的親身感受。你很健談,我很沉默,你很好動,我很文靜,我平時最愛跟朋友分享好音樂,而你擅長講在外登山遠足的趣事,根本難以溝通,每次我倆踫頭,除了互報一個含蓄的笑容,便甚麼也沒有說。

「你很倫敦,而我很紐約,你很含蓄,我掩蓋脆弱。」《你倫敦.我紐約》

英國時間比香港時間慢八小時,即是當我早上八時乘車上班途中,你正在辦工室拼搏;到我下午六時下班,你已正安躺床上酣睡。但你跟誰睡、閉目想起誰,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我只想只想記住你每次出現在我眼前那無邪的樣子。愛得清醒又懵懂,促成了一份感覺之中的陰暗面,唯恐知道太多真相,會破壞了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優與美。當對一個人的取態,由單純的喜歡演變成絕對的探求事實,但又懼怕事實,或者已表示整件事不能如寄望般美好,那已無關二人是否相愛,或者某方忠誠與否,只是自己愛對事多於對人。

香港時間比瑞士時間快七小時,即是當你早上從睡夢中醒來,我剛好在凌晨趴在床上大睡;到你週末與紅顏知己晚餐之際,我則在正午享受難得的日光。獨個兒登山,在銀白的雪地上走走,望著一塵不染的藍天,那景色美麗到不能。我可以本能地以手機拍下如斯美景,然後送給對方,但一年的過去,令我知道這已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我只希望可以把對方灑脫地、漂亮地送走,不要再如上次般久久未能斷尾,快樂殆盡,最後只剩下痛苦。我默念著黃耀明《下一這天國》的歌詞:「明日過後,我的天空失去你的海岸」。這句除了是對一段情的合理推算,亦是誠心的祝願,把遺憾變成感恩。明哥這份淡然目送情逝的思維,藍奕邦近年顯然學了不少,我也同樣受用。

「 在未來統統都也美麗到不能,我看盡悲愴學會天真盼望。」《美麗到不能》

其實你很好看,穿甚麼都很吸引,尤其穿藍條子的你,動作很劉華,笑容燦爛到不行,比任何一個赤條子都更具魅力。縱然一年前後,對於你,或者愛你這件事已失去期望,但你就是有將絕望變成盼望的魔法,令我內心愈來愈堅強,觀人於微,看事物的角度愈來愈全面。我記得自己以前很恐懼乘搭飛機,但現在無論長途短途、直航轉機,每次也能從容不逼。我以前只會欣賞馬拉松選手在終點衝線的英姿,但現在我會更想了解這些選手以往跑過甚麼路,才能夠於終點站跟大家見面。繼續依戀你的好與表情已沒有意思,不如讓自己變得更強更樂觀,成為一個自己喜愛的人。

成為自己喜愛的人,再讓別人喜愛自己,是個抽象的宏願。這也許如藍奕邦描述的阿拉斯加般,美麗得要帶淚觀看、既險峻又貞潔——那即是一片怎樣的境地?誠言,當習慣了對某人作出思念與等待也能過日子,對於實際的見面與交流,渴求並不如外人想像般大,因為所有美麗的東西,都可藉著依仗他人他物獲得滿足,他日要我總結對某人的好印象,結論會是一張機票、幾張風景照、以及數十張唱片,沒有人能奪去他們。主動放下了一些事,之後再重拾當初的情懷原來不難,今天我可以更自信地向對方說每句話、燦爛地展現每個笑容,這些表象,不但為了給原來的對方看到,也為了給即將來到的人看見。

「他總會來,帶著純的愛,一起去看阿拉斯加。」《一起去阿拉斯加》

Rating: ★★★★★

2014年3月23日

good stuff, m.A.A.d love


關於Goodstuff,其實我沒有特別深厚的感情,但網上見得最多的一句評價,「次次上親去都冇開門嘅!」,就有深刻的體驗。我知道這店多年來仍然運作,只是老闆有正職在身,不時常開店,但我曾經連續五年不定時經過這兒,甚麼時間都來過踫個運氣,欲上門拜訪卻無一倖免摸門釘!五年光境,我都由一個不知情為何物的中學生,變成一個愛過好幾個人,但每次都失望離場的上班族了。

去年深秋在懷疑自己對心上人情已淡之時,一晚因失戀心情欠佳而沒加班,到旺角逛逛,在動物園遇上新結識的朋友,從他得悉Goodstuff今晚開店,遂一同拜訪。我對Goodstuff的印象深刻,除了建基於多年來望門輕嘆的慘痛經歷,老闆的魅力也很重要。能在失意之時,與這個久別五年的小店重逄,令我不期然想起「緣份」二字,如果我今晚無視失戀之苦,選擇為加班筋歇力疲,下次拜訪的機會,不知又要等到何時。

這次買了兩張唱片後,便與朋友大夥兒離去。之後又回復正常,每次上去都摸門釘。朋友說我可以打電話問店主有否開店,但一來我沒有他的電話,想問也不能問,二來我覺得問完對方才上門拜訪是件極不自然的事,踫踫運氣其實也很有趣。我甚至將這種能否成功到訪運氣,看成為我與心上人緣份的指標。當然,拜訪失敗的機率遠高於成功的機率,與對方的情緣,自己亦心裏有數。



「其實我真係對你冇印象。」老闆好坦白。

「係呀,我好少上黎呢度,大約兩年一次啦。」但我就不那麼坦白。
我繼續講述我與Goodstuff僅有的關係:「不過我記得第一次上黎呢度,用30蚊買左Common隻《Electric Circus》,藍色封面好多個頭果隻呢......都已經係2006年年頭既事嚕,果時你個CD架都仲放喺另一邊。」

「咁耐之前嘅嘢仲記得咁清楚,果然真係好少上黎!」我愛死了他的坦白。

「無計啦,我次次上黎都冇開。」我這句很直接坦白。

「我知架。」因為太多人反映過,老闆不得不坦白。

「我本來覺得Common只係個唔錯嘅Jazz-Rapper,但聽完《Electric Circus》,我就真係好中意佢,仲因為咁而聽多好多Hip-Hop。」這幾句是事實,但其實沒有關聯,所以不算太坦白。

「你咁講,講到隻碟好似影響你一生喎!」這句的重點不在於坦白。

「都係架!」連我也分不出自己是否坦白。然而話說到這裏,遺憾的感覺不期然湧上心頭,不能說相逢恨晚,但愛得太遲是肯定的。



荒廢了一年多的青春,把一切合理的幻想與創意都用盡了,仍是得不到應有的快樂,最後終於決定狠心放棄眼前人,希望能夠成功。傍晚七點,拿出手機,在Facebook看看時間表,然後懶理無止境的工作,不加班,收拾東西到Goodstuff一逛。

「喂,最後一晚喎,女呢?」

「講呢啲!問豪哥丫嘛。」通常老闆問這個問題,我也報以一樣的答案。

聲稱是最後一天開店,Goodstuff內的陳設很有結業的味道:貼在牆上密密麻麻的樂隊海報被不同樂迷割回家作紀念、大部分賣剩的唱片集中在同一貨架上、最重要的當然是所有二手唱片均以低於半價折售。其實我很討厭看別人休店,奈何我也是近幾星期因老闆在Facebook貼上開店時間,才有那一點點機會多逛幾遍,最後一晚,實在沒有不來的理由。

以前由於要建立形象,一般向音樂愛好者自我介紹,我也會定義自己為「特別喜愛聽Hip-Hop的樂迷」。Hip-Hop在香港的市場有多大,圈內圈外的人都很清楚,所以當有人如我自稱「愛聽Hip-Hop」,要讓人記住其實不難。久而久之,在場的豪哥、老闆,或者平時在其他地方的朋友,都會很自然地向我告知正放售的Hip-Hop唱片。除非有天我突然在Facebook大肆宣揚自己已放棄Hip-Hop,否則「Hip-Hop友」形象應該以後都抹不去了,特別在這店內。

「點呀,毛屎開始溝女未呀?」豪哥問起。

「未呀,唔知呀,唔想知呀,你依家比條仔我都OK架。」

「咁~慘?」

來這裏,就是為了散心。雖然,藉著一所二手唱片店的結業來結束一年來對別人的愛慕,好像有點仆街,但兩件事的本質是浪漫的。老闆覺得賺音樂賺夠了,所以休店,而我認為愛別人愛夠了,所以不再愛,不同的,是前者作為一個實體的消失,只要完了租約便是,而後者作為一個概念的淡褪,會否死灰復燃仍是未知之數。這一年的生活,就是把所有遇到的美麗東西,例如音樂、倒如風景,統統塞進對方good-looking的驅殻內,試圖在不影響對方的情況下,以別的方式體驗愛情、享受音樂,同時老闆在Facebook撰寫的玄妙句子,加上店內那套很正的音響,這一年來猛力助我瘋狂,已經成為這段感情的催化劑。

隨著Goodstuff關店,我對這個人一年的感情亦暫告一段落,是時候要找個新對象,投入另一些事情,別浪費光陰,做總是徒勞無功的傷心事。

2014年3月8日

催情詩:Darkside《Psychic》


2011年,智利男Nicolas Jaar發表首張專輯《Space Is Only Noise》,音樂上雖然未算獲得空前成功,但他年輕、英俊的外貌,還是吸引了不少樂迷的注意力,為其簡約的電音增添不少視覺上的衝擊,可聽度大增——這個因果關係好像不太合邏輯,歌怎能用眼看?但一副俊臉,又的確能把抽象的音樂映像化,成為普遍樂迷也聽得懂的藝術,畢竟一個音樂人的風格與品味,多多少少都能反映在其外表上。

Nicolas Jaar作為電子音樂人,除了深受不少電音猛人的影響,他也喜愛聽Wu-Tang Clan。雖然在《Space Is Only Noise》中,Nicolas並沒有刻意展現武當派對他的影響,但他那些簡約而old-school的節拍,不帶強烈情感,可任意發揮,是Hip-Hop監製sampling的好素材。Nicolas的專輯是場自編自導自演的獨腳戲,而現場會增添幾位樂手作full band演出,專輯發行後,與大學同學兼爵士結他好手Dave Harrington在巡迴演出期間組成了一支融合了電音與結他的二人組,名為Darkside,亦很快推出了一張三首歌的同名EP。Darkside這個名字、或者Dave的一手消魂結他,也許會令人聯想到他們的隊名是否取自Pink Floyd的經典專輯《Dark Side of the Moon》?他們說「不是」。請聽倌自行判斷答案是否可信。


聽Darkside的音樂之前,先在網絡上找幾幅Nicolas Jaar的照片看看吧。聽過《Space Is Only Noise》的朋友,都知道Nicolas的音樂很酷很靜態。這類音樂通常也沒有被批評的入切點,因為根本無事可批,但聽多了,聽者還是會渴望有點變化:你酷得太久了,真的很帥,但不如試試學韓星們眯起雙眼?或者掛上陽光燦爛的笑容?也許會更令人心動啊!Dave在Darkside的作用,就是為Nicolas的俊臉畫上具魅力的紋路,使Nicolas顯得chok一點。

《Psychic》是Darkside繼2011年首張EP之後,最新的大碟,在此之前,他們還將Daft Punk的格林美獲獎專輯《Random Access Memories》重新混音上載到Soundcloud,成為一時熱話。簡單一點來說,《Psychic》就是在《Space Is Only Noise》簡潔的基礎上,加插了電結他伴奏,令原先方向性不強的電音向搖滾一面靠攏,聽起來其實頗有九十年代初電子大band Depeche Mode一心求Grunge的《Songs of Faith and Devotion》風味。開場曲〈Golden Arrow〉是首進程緩慢的十一分鐘長篇,色調來說算是最貼近Nicolas Jaar的個人作品,當你聽了到兩、三分鐘,以為自己已跟上了他的步伐,他原來已俏俏地變調,簡單的distortion運用已夠動搖你對歌曲的認知,轉過頭來又要重新適應。到你認為自己適應了他的無常,其實你已認同了他的無定向技倆,亦樂於被他玩弄。從前要花一張專輯時間才做到的事,這趟只需十一分鐘便完成了。

這麼長的單曲,在Nico的錄音室專輯中很少見,他通常會把歌曲維持在五、六分鐘的長度,點到即止,一切都留在現場演出才解放。〈Golden Arrow〉只屬Darkside簡單的見面禮,Dave彈奏結他畫龍點睛的功力要直至〈Heart〉才漸露頭角,在你低頭晃腦的時候提醒你仍要保持清醒。前戲做足了,〈Paper Trails〉就全憑Dave一手仿如《Dark Side of the Moon》時期的結他,正式進入正題,你被那Pink Floyd的聲音吸引了,我卻鍾情於Nicolas如Leonard Cohen的演繹——明明我們在談電子樂,怎麼會談出兩個不相干的單位?這正是Darkside的奇技,愛把焦點模糊。若果說Nicolas是個催眠師,那再夥拍Dave,說二人已進化為催情師亦不為過。


〈 The Only Shrine I've Seen〉 展開了Darkside更aggressive的一面,不再催眠,也不催情,直接與你來硬。從外側可見到每一拍的力度有多強,從內側可聽到每一擦的迴音有多響,實在地感受則是騷癢不已,有一種戒不掉的嗨,鴉呀啞亞—衣咦依伊—耶惹野夜,將深跡留白。而〈Freak, Go Home〉更進一步,不再直來直往,而是有角度地、漩渦般的鑽探 ,已經入到不見光,不曉黑有多黑。之前訓練出的視覺在此時已無用,聽覺此刻卻特別靈敏,大如流水的潺潺聲響,小如從罅隙偷偷跑出來氣泡,也難逃雙耳。聽到其聲音,當然也感受到其溫度。

《Psychic》作為Nicolas Jaar與Dave Harrington的結晶品,樂迷自然會留意二人的動作場面是否合拍。在專輯中,Nicolas負責的部分大都是機械化的東西,變化不大,結果Dave的表現就成為了關鍵,但有趣地,Dave的結他時而未調好音、時而入錯拍子,聽眾可能會聽得眉頭一皺。如非結他或錄製技術上有誤,如此製作專輯,或許是為捕捉爵士樂的即興感,這種freestyle的取向,正是《Psychic》能隱約滲透出夜醉味道的原因,到後來覆雨翻雲,也是基於這份醉意而來。碟末〈Metatron〉可看成是高潮完結後的緩衝,回到Nicolas的簡約風格,Dave再以結他和應,驚喜在這首slow-tempo竟帶有Wu-Tang Clan後期人到中年的江湖味。對於一些人來說,happy ending過後,心中感歎可能會比之前更多。

Darkside二子在《Psychic》內成功演繹了一場動態與靜態的肉搏戰,Dave把Nico的靜推動,Nico把Dave的動拉靜,兩者互相拉扯、拖延、制衡,使專輯有如體育賽事的慢鏡重播般,每個細節都可看得一清二楚,賽事中任何一剎的肌肉伸縮、水花四濺、一呼一吸、抑揚頓挫,都盡收眼底,不會被遺漏。

Rat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