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位男性朋友,中年,未婚,感情狀態不詳。有次跟他分享初次收到紅色炸彈的喜悅,打趣提到「人情」對我這個貧苦上班族是個沈重的負擔。他說,「趁仲後生,有喜事就好去多啲喇,你到我呢個年紀,就會開始發覺去白事仲多過去紅事架喇。」我這名朋友,平時談吐風趣,生性好動,也緊貼潮流,跟年輕人溝通絕無問題,不過他忽然說道自己去的白事愈來愈多,紅事愈來愈少,再度提醒了我與他年齡上原來有點距離,畢竟,這種感慨的確要到達某個年紀才可體會到,我還未去到能把生與死看得那麼恆常的境界。
或許現年四十七歲的美國民謠歌手Mark Kozelek (Sun Kil Moon),就是一個看化了生死的人。如果花點時間咀嚼其新專輯《Benji》的歌詞,會發覺專輯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環繞著不同人的離去。但他的環繞,不是「XX走了,我很想念他」那種抒情感嘆,他反而會大費唇舌講述主角的本性,挑些小事來談,而重點就是這些人怎樣死。他們也許是至親、朋友、區內某個平凡人,甚至一群不認識的孩子;他們可以是病死、爆炸死、中槍死,甚至無故死。無論哪個情況,Mark都只有拿著一把木結他,娓娓道出這些聽似閒常、內裏其實很沈重的故事。
聽完這張專輯,我不時在想那名朋友的感慨,是否就如Sun Kil Moon面對人的離世般,多到麻目了,終於以平常心看待。他又跟我說,「趁仲後生,好儲多啲錢買樓喇,唔好掛住買黑膠、睇演唱會啦。」
事有湊巧,《Benji》並沒有推出黑膠唱片,我想買也買不到。
自相識以來,我一直很關心這位朋友,總覺得以他的條件,這個年紀沒理由仍未娶妻,或者結交女朋友。《Benji》裏頭有一首叫《Dogs》的歌曲,Mark大唱他與許多女孩的第一次,例如接吻、戀愛、性交,縱然每段關係都不歡而散,但正常男人聽到如此豐富的情史,應該也會羨慕不已--他是否擁有這樣的經歷?曾經聽到他說「我就冇呢種 (成家立室、生兒育女)福份喇。」聽起來欣然,又看似不甘。有時他會對身邊人展露一種關懷,把「我擔心你」/「要小心啲」掛在嘴邊,而這種關懷我從未在其他已婚男人的言行中感受到。
已婚、膝下有兒的男人,如果做個好父親,或者會有聽到孩子長大後為他寫一首《I Love My Dad》的福份。《I Love My Dad》算是《Benji》中調子最輕快最老土最正面的作品,這個爸爸雖然偶爾會虐打兒子,但整體而言依然是個好爸爸,因為他教會了Mark彈結他。懂得彈結他,成為歌手的好處,當然就是認識到一群音樂界的才子才女,例如像Ben Gibbard這樣的正哥。因為我們實在太崇拜Ben Gibbard、太愛The Postal Service,所以以他為主角、回顧年少聽音樂多麼爽的碟末曲目《Ben's My Friend》很容易便成為專輯首選,當然那深情的Saxophone也功不可沒。
每個人都年輕過,也有風光輕狂的時候,但旅途再多花樣,終究還是要死。猶記得當殯儀館職員把火化爐入口打開,場內再冷的氣氛也難免被困在爐裏的紅紅高溫挑動了慄線,只要一把棺木推進爐內,死者生前所經歷、擁有的一切都要化成粉末。場內,女的流淚、男的忍淚,看著整副棺材送到爐焚化,我才驚覺,原來一個盛載著八十年塵埃的軀體,只需幾分鐘的燃燒,便可甚麼都沒有。這是我第一次對親人離世有如此深刻體驗。我又想起那名朋友對參加白事的感嘆,到我真的老了,會否對生離死別會看得愈來愈淡?到自己習慣了,又是否有資格要傷口仍在痛的別人也同樣看淡?
不清楚朋友的淡然是否跟我所理解的一樣,他的經歷,或者比我想像的更多,也有可能只是我想得太多,然而我會好奇,今日的他,會是明日的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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