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吻別似覆水：The Weeknd《Kiss Land》

每次寫有關R&B的東西，硬是忍不住要提提Frank Ocean。你未必懂得欣賞《Channel Orange》的美妙，卻必須承認法海大師擁有極精準的市場觸覺，寫下一首首流暢動聽的歌曲，且藝高人膽大，將Hip-Hop音樂圈最忌諱的同志色彩混入作品，音樂性與話題性兼備。挾著全球各國同志平權之火，Frank Ocean不但沒有因出櫃而失去聽眾，反而令人為他的勇氣刮目相看，而其細膩的文筆，更為他增添了一份黑人樂手近年罕見的文藝味道。

Frank Ocean之外，R&B的世界變得如此精彩，我們當然不會漏算來自加拿大的Abel Tesfaye，他於2011年化名The Weeknd，先後發表了三張精彩的網絡mixtape《House of Balloons》、《Thursday》、《Echoes of Silence》，論形勢，同年Frank Ocean只得一張《Nostalgia, Ultra》當然不能比擬。去年The Weeknd成功找到唱片公司把這些舊作集結成3CD專輯《Trilogy》，總算圓了樂迷一個小心願。

其實撇開同期於網絡上發跡這點，把Frank Ocean與The Weeknd相提並論，並不是公平的事，雖然同屬R&B，前者傾向美式、傳統、流行，後者傾向歐式、創新、偏峰，分享的市場不太重覆，而且當Frank Ocean決定把玩文藝、時尚這些不著邊際的範疇，就更顯得與作風低調的Abel行著不同的路。若果《Channel Orange》是憑著Frank Ocean一連串高難度炒作取勝，那我們則寄望只專注音樂的The Weeknd的新作能在技術上做出比三張mixtape更好的成績。

《Kiss Land》是The Weeknd第幾張專輯？我一直覺得也是個迷，三張網絡mixtape根本已完整得與正式專輯無異吧！三張mixtape基本上已讓樂迷於一年內速覽了The Weeknd的音樂底子，特別是《Thursday》那花多眼亂的取向已狩獵了很多風格，樂迷可以投其所好。而說穿了，就是「新鮮感」一詞在他身上並不合用。至於2013年9月才推出《Kiss Land》，雖然與合輯《Trilogy》只有九月之隔，但一追溯到《Trilogy》的內容其實在2011年已面世，加上這兩年的新派R&B太精彩，例如Miguel、Rhye、Drake、How to Dress Well都各具特色，感覺上《Kiss Land》來得十分遲緩，拖延得太久，令人覺得不耐煩。

Abel表示，「kiss land」是指他腦海內充滿著極恐懼的某個空間。這個解釋嚴格來說意義不大，極其量只是把快樂、正面、積極這些字眼撥開而已，但這不代表甚麼，也未能將The Weeknd的新作與舊作取向區分。當然，只需聽一遍《Kiss Land》，你還是可以找出與《Trilogy》三張mixtape不同之處，同樣是令人窒息的感覺，《House of Balloons》、《Thursday》、《Echoes of Silence》都把聽眾的情緒維持在相近的水平，《Kiss Land》加重工業味道，在兩旁再輕輕一壓，連以往那種身處住何位置都至少偶爾可舒一口氣的餘地也扼殺。就這點來看，「恐懼」這個主題又好像明顯了一點。

為了設合題旨，Abel作出了這個處理，結果同時也把他擅長的空間感一併拿走，使歌曲變得平面化。沒有空間感，The Weeknd的音樂就跟一般歐式舞曲無異，歌曲不短，不停在重覆，即使偶然插入一些寫實的音效，仍未能帶來更立體的效果。〈Professional〉、〈Adaption〉也是在聽眾耐性被逐漸殆盡之際才有起色，可惜已經太遲。也有像〈Love In the Sky〉、〈Tears in the Rain〉這些重頭到尾也差不多的歌曲。《Trilogy》時期當然也不乏這些平平無奇的filler，部分甚至已成為他的特色之一，但Abel以前總有些小把戲，例如以catchy的段落、或者突然的變調混過去，都總算成功過關，《Kiss Land》卻沒有這些東西，結果很多作品也失去續聽性，聽頭幾句已經大概猜到接下來五分鐘的模樣。

派台作品相對來說是精彩的。全碟最長的同名歌曲〈Kiss Land〉很快已經入題，變奏乾淨利落，接近The Weeknd〈House of Balloons〉最高水平。〈Live For〉是專輯少數較靜的作品，而且找到Drake拔刀相助，稍為緩和了氣勢。本來《Kiss Land》的mono取向是可接受的，沒有人說R&B一定要怎樣怎樣，然而Abel專注了風格，卻忘記給聽眾作息的空間，而長時間的高壓，亦非Abel能處理得好。〈Belong to the World〉借用了Portishead〈Machine Gun〉的精髓，先別理會Portishead成員Geoff Barrow指採樣未經批准，抑或Abel本人否認用了任何sample，此曲至少提示了歌者在張力的營造上，該用甚麼方式。

談完了歌曲，也有必要談談美指。我萬萬也沒想過做設計的朋友會讓這樣的封面問世，黑色搭綠色已經沒有氣派，還要讓Abel擺出一副不帥的表情，毀掉歌者辛苦經營的形象。當早前流出的歌曲已經不夠吸引，再加上一個可謂全年最醜的封面，《Kiss Land》推出前我真的一點期望也沒有。幸好《Kissland》聽起上來也不算太壞，只是這一役仿佛出賣了The Weeknd的發展潛力，新鮮感早在2011年用完了，新作又未擁有與經典匹敵的質素，形象不夠別人出眾，最致命的是明明只是比別人遲了一年發專輯，卻好像慢了很多很多，落後大市，令人記不上心。

Rating: ★★

十九歲，小團圓：King Krule《6 Feet Beneath the Moon》

時間是公平的，你過了一秒，我也過了一秒，三年前你比我年長十歲，三年後你依然比我年長十歲，差距永遠也是那麼多。2011年，年僅十六歲、化名Zoo Kid的英國男孩Archy Marshall，在其成名作〈Out Getting Ribs〉已用他那副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老牛嗓子唱著一腔怨憤：

Hate, runs through my blood. What matter are words in love?

何以一名稚氣未除的年青人，會把憎恨注入自已的血液裏，且毫不忌諱地公諸於世？當時廿一歲的我，實在不理解他的心思，只覺得十六歲已有這樣負面的思想，不是值得高興的事。

由成名歌曲〈Out Getting Ribs〉，等到今日首張專輯《6 Feet Beneath the Moon》的推出，原來已相隔三個年頭，Zoo Kid已經十九歲，更改了新名字King Krule勇闖江湖，而今天廿四歲的我，亦不知不覺累積了一股壞脾氣。自己十九歲的時候，從不覺得這個踏入二字頭前最後一年的可貴，然而聽著King Krule十九歲的聲音，方感受到雖然大家仍然相差五歲，但已跟三年前的那個五年不同。

十九歲的男孩，任他再裝成熟，始終還未到達二字頭的階段，在我眼中仍是那麼可愛。笑，是真正的開懷；哭，也不過是一時之事；甜，可以維持一輩子；苦，亦只是為了迎接往後的好。千變萬化的表情，難以捉摸的心情，說到底還是為了浪漫。King Krule的音樂，正是當今文藝青年愛以各種自以為變幻莫測、外人看來卻玩法不多的方式自說愁，又無意中憑某些片段觸動到旁人敏感心靈的剪影。

〈Easy Easy〉是首令人抓狂的藍調，抓狂在Marshall把緊張與放鬆的心情都濃縮在三分鐘不夠的曲子，你上一刻還在享受他的低吟，下一刻已經要震懾於他的聲嘶力竭，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然而《6 Feet Beneath the Moon》的mindset並非如此，打後的歌曲大都摒棄了反覆不定的鋪排，只是在藍調結他上配以一點饒舌而已。饒舌，不是大家熟知那種節拍強勁的「Hey Hey Yo Yo」，這種模式已不夠時髦，Marshall在這兒採用了近似英國白人饒舌開山祖師爺The Streets那懶洋洋的flow，但因為其聲音的老成，實際效果反而更似Plan B在《Who Needs Actions When You Got Words》時期那咬牙切齒的宣言，加上大家也是以結他為主，相似程度更高。

在藍調的基底下，即使King Krule口中滿是不忿的言詞，《6 Feet Beneath the Moon》仍有著一股月色下浪漫的氣味，低吟或說唱出來的文字，也顯出他對流露這些事的漫不經心。欠耐性的聽眾，也許在〈Easy Easy〉之後，因不能適應一連串類近且欠主題的歌曲，而很快便跳到最瘋狂的〈A Lizard State〉，或者重溫壓軸的經典〈Out Getting Ribs〉。〈Out Getting Ribs〉經重新演繹與混音後，比起十六歲時錄起的版本，圓滑了。但很坦白講，專輯中各曲的成功，不少也歸功於他頭上十九歲的光環，出於我對十九歲這個年紀的懷緬，再過三年，當我廿七歲，他廿二歲，事情可能就不一樣。

為這張擔任監製與混音的Rodaidh McDonald，也曾經與Gil-Scott Heron、Adele、The xx合作，今年的得意之作有Savages的《Silence Yourself》，所以聽《6 Feet Beneath the Moon》的時候，聯想到這堆名字實屬正常。我亦相信這張專輯會被Jamie xx再度混音。

Rating: ★★★★★

十九嘻哈才子：Earl Sweatshirt《Doris》

在去年洛杉磯Hip-Hop團體Odd Future的專輯《The OF Tape Vol. 2》中，我們藉著一堆眼花瞭亂的片段窺探了OF各成員的料子，有些天生是饒舌的材料，有些只能做監製，也有些不過是演員，一曲十分鐘的〈Oldie〉將所有成員俱放在同一平台較量較量，樂迷也樂於替他們一分高下。比較未必公平，話題性倒是不少，最注目的當然就是Frank Ocean的「『低調』出櫃」，但一論到真功夫，大家都將掌聲送到年僅十八歲的Earl Sweatshirt府上。

必須要強調「府上」，因為在〈Oldie〉之前，Earl曾被母親禁止與Odd Future這群壞孩子來往，更被送到位於薩摩亞 (介乎夏威夷與紐西蘭之間)的居所避世。喜愛Earl音樂的支持者不忍看見偶像才華被埋末，在網上紛紛以「FREE EARL」聲援之，經過接近一年的爭取，Earl終於被老母放生，得以回到洛杉磯，跟OF其他成員再次聚頭。而Earl恢復自由身之後，備受關於的就是他正式的首張專輯，畢竟他的兄弟在他被禁期間都先後以不同名目推出了唱片，這位在Odd Future之中年紀輕輕、最有才華的成員，擁有屬於自己的專輯就變得理所當然。

倘若聽眾關心一張專輯，在聽歌之前，最先接觸的必定是其製作班底。當Earl Sweatshirt宣佈其專輯《Doris》的消息，我們會下意識想像到Odd Future眾弟兄參一腳的熱鬧盛況，但事實上插手此事的手足就只有Tyler the Creator、Domo Genesis、Casey Veggies、Frank Ocean四人，委實不多。而去年Flying Lotus曾化名Captain Murphy與Earl合作，更在Earl於Coachella的演出擔任DJ，但最終亦在《Doris》中缺席。另外亦有幾位年紀相若的rapper參與其中，Mac Miller、Vince Staples也是跟Earl口徑一致的同輩。相比起不少Hip-Hop新星需要靠不少圈內老大的加持才可上位，雖然Earl也得到像RZA或The Neptunes這般有地位的前輩助陣，但「群星拱照」的音場在Earl的音樂中並不顯著，歌曲倒是有種識於微時好友守望相助的小品情懷。

小品，大家也許會想像到好兄弟疊著肩撐到底的溫馨平和，但此詞放諸《Doris》，其實代表了一種上曲與下曲不互搶鏡、主角與配角默契十足的私相授受。外人看來節奏重覆、韻律單調，難以理解，但同樣的東西做一百次，儼如歌者將自己的思想向聽眾傾囊相授，久而久之令聽眾融入了Earl那個不太正面積極的童年。用Fruity Loop拼湊出神經質的〈Pre〉、以鋼琴敲打出落寞的〈Chum〉、靠Frank Ocean挖掘出獸性的〈Sunday〉，都將歌者腦海裏某些不太美麗的想像呈現眼前。

〈Molasses〉是RZA將武當精神盡注的結晶品，也再次勾起大家對Wu-Tang與Odd Future的新舊對比。〈Hive〉就將minimal的節拍撞進變化多端的flow，貌似無甚特別，其實這種各自為政但又能成功吻合的技術絕不易學。然而《Doris》也有失手的時候，他在兩首由Tyler, the Creator主理的作品〈Sasquatch〉與〈Whoa〉，也被師兄在自己專輯《Wolf》用剩的爛點子騎劫，既失去了個人紋路清晰的壓flow，亦不如Tyler般瘋狂。作為Odd Future的一分子，如何與好喧賓奪主的Tyler合作，相信是Earl要積極解決的問題。

Earl Sweatshirt這個久等的第一擊，總算沒有辜負樂迷的期望，在2013年Hip-Hop圈一片「食老本、靠老大」風潮中，以自己年僅十九之齡及才華橫溢的優勢，將MF Doom那套從前地下才有的形式搬到較主流的層面。雖然《Doris》離「出色」仍很遠，但擺脫了舊有的框架，至少令大家在製作音樂上有更好選擇，也好讓她的母親放心讓兒子在Hip-Hop界闖天下，反正把他關在家，也不見得讀書一定好。

Rat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