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3日

近黃昏:Sun Kil Moon《Benji》


我有位男性朋友,中年,未婚,感情狀態不詳。有次跟他分享初次收到紅色炸彈的喜悅,打趣提到「人情」對我這個貧苦上班族是個沈重的負擔。他說,「趁仲後生,有喜事就好去多啲喇,你到我呢個年紀,就會開始發覺去白事仲多過去紅事架喇。」我這名朋友,平時談吐風趣,生性好動,也緊貼潮流,跟年輕人溝通絕無問題,不過他忽然說道自己去的白事愈來愈多,紅事愈來愈少,再度提醒了我與他年齡上原來有點距離,畢竟,這種感慨的確要到達某個年紀才可體會到,我還未去到能把生與死看得那麼恆常的境界。

或許現年四十七歲的美國民謠歌手Mark Kozelek (Sun Kil Moon),就是一個看化了生死的人。如果花點時間咀嚼其新專輯《Benji》的歌詞,會發覺專輯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環繞著不同人的離去。但他的環繞,不是「XX走了,我很想念他」那種抒情感嘆,他反而會大費唇舌講述主角的本性,挑些小事來談,而重點就是這些人怎樣死。他們也許是至親、朋友、區內某個平凡人,甚至一群不認識的孩子;他們可以是病死、爆炸死、中槍死,甚至無故死。無論哪個情況,Mark都只有拿著一把木結他,娓娓道出這些聽似閒常、內裏其實很沈重的故事。

聽完這張專輯,我不時在想那名朋友的感慨,是否就如Sun Kil Moon面對人的離世般,多到麻目了,終於以平常心看待。他又跟我說,「趁仲後生,好儲多啲錢買樓喇,唔好掛住買黑膠、睇演唱會啦。」

事有湊巧,《Benji》並沒有推出黑膠唱片,我想買也買不到。

自相識以來,我一直很關心這位朋友,總覺得以他的條件,這個年紀沒理由仍未娶妻,或者結交女朋友。《Benji》裏頭有一首叫《Dogs》的歌曲,Mark大唱他與許多女孩的第一次,例如接吻、戀愛、性交,縱然每段關係都不歡而散,但正常男人聽到如此豐富的情史,應該也會羨慕不已--他是否擁有這樣的經歷?曾經聽到他說「我就冇呢種 (成家立室、生兒育女)福份喇。」聽起來欣然,又看似不甘。有時他會對身邊人展露一種關懷,把「我擔心你」/「要小心啲」掛在嘴邊,而這種關懷我從未在其他已婚男人的言行中感受到。

已婚、膝下有兒的男人,如果做個好父親,或者會有聽到孩子長大後為他寫一首《I Love My Dad》的福份。《I Love My Dad》算是《Benji》中調子最輕快最老土最正面的作品,這個爸爸雖然偶爾會虐打兒子,但整體而言依然是個好爸爸,因為他教會了Mark彈結他。懂得彈結他,成為歌手的好處,當然就是認識到一群音樂界的才子才女,例如像Ben Gibbard這樣的正哥。因為我們實在太崇拜Ben Gibbard、太愛The Postal Service,所以以他為主角、回顧年少聽音樂多麼爽的碟末曲目《Ben's My Friend》很容易便成為專輯首選,當然那深情的Saxophone也功不可沒。

每個人都年輕過,也有風光輕狂的時候,但旅途再多花樣,終究還是要死。猶記得當殯儀館職員把火化爐入口打開,場內再冷的氣氛也難免被困在爐裏的紅紅高溫挑動了慄線,只要一把棺木推進爐內,死者生前所經歷、擁有的一切都要化成粉末。場內,女的流淚、男的忍淚,看著整副棺材送到爐焚化,我才驚覺,原來一個盛載著八十年塵埃的軀體,只需幾分鐘的燃燒,便可甚麼都沒有。這是我第一次對親人離世有如此深刻體驗。我又想起那名朋友對參加白事的感嘆,到我真的老了,會否對生離死別會看得愈來愈淡?到自己習慣了,又是否有資格要傷口仍在痛的別人也同樣看淡?

不清楚朋友的淡然是否跟我所理解的一樣,他的經歷,或者比我想像的更多,也有可能只是我想得太多,然而我會好奇,今日的他,會是明日的我嗎?

Rating: ★★★★★★

2014年4月10日

Opening a Honey Jaar: Darkside Live in Hong Kong (8 Apr 2014)


如果不是Nicolas Jaar,我還會聽Darkside嗎?我還會看Darkside的現場嗎?這很難答,也不可能再答,反正我真的聽了,又真的看了。而這場表演,的確十分精彩。

如果你在欣賞現場之前曾在Youtube溫習過他們過往的演出,都會知道他們崇尚即興,同一首作品,每次也可玩得很不同。除了結構上的肢解與重新併合外,結他演奏之律動也改寫了歌曲不少,無論是《Psychic》錄音室專輯,還是九十分鐘的現場演出,Dave的結他都主宰著大局。這晚,他的結他調對了音,客觀看來少了怪異,但骨子裡保留著Pink Floyd那漫不經心的神緒,主觀看來依然挑逗。結他佬永遠也有型,因為他們抱著結他、撩撥著弦的樣子,認真得來,也帶著古惑。平時大家都忽略Dave的居功,但這晚他竟比帥哥Nicolas Jaar更會耍酷。

或者Nicolas深明自己天生外表俊俏,現場反而沒有刻意讓人覺得他很帥。當然,身旁的洋妞整晚在舞動身體的同時,也不時舉起相機,對著Nicolas的俊臉拍不停。公道點說,現場整晚燈光昏暗,煙霧彌漫,觀眾根本看不清台上的二人,所謂的帥,其實是大家平時對Nicolas的印象,而這印象,就由網上一幅幅漂亮的硬照帶到模糊的現場,即使大家看不真他的臉,仍然會覺得他很型很夠格。Nicolas只要隨便擺肢體幾下已經很好看,這是我願意花四百元看他的原因。他固然是個multi-instrumentalist,他也同時是位歌手,因為沒有mic stand,所以他每次準備唱歌前,都要先從右方拿起咪,一手緊握著它,另一手把咪線繞過身體再搭在肩膀上,整套動作雖不特別優雅,卻有如表演的重點。看他握咪的方式,仰頭的角度,同時拉直全身來唱歌,都令人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唱功頗有信心。

當《Psychic》也不過是張五十分鐘的專輯,Darkside的現場竟能玩到九十分鐘,而且只有六首歌,可想而知他們玩得有多即興。可能之前看YouTube看得太熟,雖然他們每首歌曲的現場都是專輯版本的威力加強版,而且改動甚多,個人而言驚喜還是不算太大。他們當然正在玩電子樂,但其實更似在玩搖滾樂,期間有好些混亂失焦的場面都是靠Dave的Guitar Riff拉回來,Nicolas的鼓點也避免了歌曲長時間處於虛浮狀態。暗黑雖然是他們的主旨,但現場其實又玩得很清醒,似賣醉又不能醉,或者我該喝點酒精含量更高的飲料,或者把精力與幻想力全都投放到Nicolas Jaar身上,將他當作是個密封的瓶,使勁地打開蓋掩,然後吃掉裏面那甜美的蜜糖。

Setlist
Freak, Go Home
Paper Trails
The Only Shrine I've Seen
Heart
Metatron
Golden Arrow

2014年4月7日

當寫樂評成為藝術創作

我一向所認知的樂評人工作,主要是拿著一張最新推出的唱片,聽許多遍,然後就唱片的創作意念、製作水平各方面,撰寫一篇幾百至一千多字的分析與評論,最後為它評級,以判定這張專輯的生死。而讀者則按著樂評人的文章,了解一張專輯的曲風、製作、創作背景、質素,從而決定會否找來試聽、甚至把唱片買回家。在以前網絡尚未普及、資訊不發達的年代,樂迷「想聽歌便要買唱片」的意識很濃厚。而由於當時聽新歌不容易,一般樂迷面對臨臨種種的新唱片都毫無頭緒,但又不想花冤枉錢買錯唱片,以致由資深人士撰寫的評論,儼如今天我們很著重的產品評價、購物指南,有著絕對的影響力與權威性,甚至連歌手、唱片公司也買他們怕--萬一千金打造的專輯與藝人被樂評人狠批,唱片銷量定必受到重創。

今天的樂迷聽歌,可以透過網上串流、收費下載等便宜與便捷的數碼方式完成,實體唱片如CD、黑膠、卡式帶只是部分樂迷所追求的玩意。網絡世界如何影響唱片銷量、音樂人賺錢方式,或者只有唱片公司與歌手才可體會箇中滋味,同時樂評人的角色,亦由於音樂垂手可得,而產生了變化。如果說以往的主流生態是「樂評人向樂迷推介他們喜歡的音樂」,那今天的普遍情況應該是「樂迷在網絡尋找自己喜愛的音樂」,科技發達帶來的方便快捷,令樂迷即使跳過了樂評人的評選程序,也能大量接觸喜愛的音樂。再引申下去,當「樂評人」與「一般樂迷」聽的音樂已隨科技發展而同步,「寫樂評」這門技術,亦終於不再是職業樂評人的專利:一般樂迷只要善用不同的網絡資源,從聽歌到搜尋相關資料、從開始動筆到發佈自己的樂評,整個過程可以不費分毫,唯一要投放的只是時間。只要肯動筆寫作,每個樂迷也可成為樂評人,建立屬於自己的讀者群。

先撇開這些應科技而生的「樂評人」及其文章是否具備專業水準,他們的確掌控著新一代樂評的寫作方針:也許是市場變了,大家未必如以前的樂迷般重視一張「專輯」,所以樂評人除了評唱片之外,也愛探討樂壇裏種種生態,而且越來越往這個方向領斜:評一張唱片,沒有人理會,但評論某事情的對錯,則可惹來眾人關注。舉一近例,香港女歌手G.E.M.於年初因參加內地歌唱比賽「我是歌手」走紅,引來不少香港樂迷與樂評人的激烈討論,但反觀她參賽前幾年仍在推出原創專輯那時,坊間反應冷淡、關注度偏低,你大抵會明白今天「樂評」市場所需求的是甚麼。

那麼樂評人就不再注重評論專輯嗎?其實網絡上還有很多,寫得極用心、認真的專輯評論。不過就我所見,現時的樂評已經很少會通篇一千字也是專業名詞與音樂剖析,連樂手簡介、製作過程這些基本資料所佔篇幅也不多,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文藝氣息極重、有如抒情文般細膩的情感描述。個人估計,最前者的息微是基於大家都不會寫、不愛看技術文字所致,而一般資料/陳述大家亦很容易在網上找到,可以省略。那在分析與資訊兩缺的情況下,在文中插入大量情感描述,便成為一個可行的寫作角度。如果我們允許音樂人能發揮無窮創意製作專輯,理論上,樂評人的評文只要是圍繞著音樂而寫,其方式亦不應受任何規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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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意到自己近期寫的碟評,跟以往相比,有些微的變化。或者是想搞點新意思,也察覺自己在寫作方面的長處短處吧,我認為寫作應該要懂得避重就輕,亦問自己「傳統的碟評對讀者還有吸引力嗎?」,所以寫的東西開始趨向神經質。通常在文首簡單交待了主角後,便不想再依循正軌繼續,硬要找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寫寫,試圖將專輯融入文中那個世界,或倒過來把自己的生活套進專輯內,效果有如散文、隨筆般,以抒情為主,專輯點評為次。這不是樂評嗎?其實我也不吝嗇文字指出專輯的好壞;但這是樂評嗎?我承認用字的確不夠平實、肌理又實在不夠分明。

有時會好奇,讀者看到我近期的碟評會有何反應?會否覺得我根本不是在評唱片嗎?事實上我真的在評唱片,只是評的時候,思維上已不單純只得一張碟。為寫碟評做準備的平時,我腦海裏可能有數張唱片,也可能有些人、有些事,甚至本身已有段情節、有個概念想表達,若果碰巧有合適的專輯可貫穿他們,便會開始動工,順理成章把音樂評論與生活感受合二為一。它們在我的腦內角力,搶著成為該文章的基調,一篇文可能要先寫好幾個版本,寫許多零散而不一的段落,才能決定怎樣取捨。以往寫一篇樂評,由開始動筆到正式發佈可能只需數小時,但現在寫這種半情半理的折衷文字,過程卻需要整整一星期,十分耗時。

若說從前自己寫的樂評只為實用,那我希望自己近期寫的東西可視為藝術。當然,寫作方向是否正確、水準是否優秀,則可慢慢改進。如果藝術家創作音樂需要靈感,這些作品就是我寫碟評的靈感泉源。寫了四個年頭,我對自己的文字應該要有多點要求,務求推廣到好音樂、提昇讀者的音樂鑑賞力之餘,也可發揮自己天馬行空的想法、對喜愛的作品流露更多熱情。我心中理想的新樂評,就是一篇抒情與評論既可劃清界線,但混在一起亦不會突兀的文章。

當寫樂評由一項技術演變成一門藝術,樂評人與音樂人都帶著「創作者」的身份去演繹一張專輯:音樂人切實地奏出音符,樂評人則以文字提供導賞。站在讀者立場,一篇中肯但富色彩的文章,或許會令他們更樂意理解、投入、愛上某張唱片。但樂評人抱著「創作」心態寫碟評,會否很容易墜入過度詮釋、自我沉溺的陷阱?我覺得,如果作者對該專輯有足夠的理解與喜愛,真心想向讀者推薦好音樂的話,自然會有清晰的思維避開這個問題,亦會樂於煅鍊自己的寫作技術,以最好的文字配合。若然作者過於自我膨脹,把自己的感覺看得太重,無視專輯的本質,文字再精彩,也只是搏君一笑的散文而已,沒有推介音樂的能力,心水清的讀者看完也過目即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