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日

矛盾一生:Clockenflap 2016 (25-27 Nov 2016)

星期六下午三點,在前往中環海濱參與第二日Clockenflap的巴士途中,早已到場支持Sensi Lion的朋友來電告知現場下起傾盤大雨,攜傘也沒用,然後再打開Facebook,不少正在欣賞草東沒有派對的朋友也表示雨很大,全身已濕透。由於天氣報告已預告這天會下雨,個人也有一點惡劣天氣下看戶外表演的經驗,所以出門前,已換上塑膠製的水上運動鞋,雨具方面亦改用雨衣,以免撐傘防礙別人,本以為問題不大,但當巴士駛至中環,看見窗外滂沱大雨,電話上顯示氣溫只得十五度,再想起遍地草泥的現場……一下車,我知道這會是一場災難。

穿上雨衣,雖能抵擋從天而降的雨水,但現場的坑坑洼洼被雨水填平,有的更形成一條小河,每行一步,都有水與泥從鞋的外部滲進腳底,水的冷直掏心藏,泥的髒將陣陣惡臭鎖在趾間,令本來距離入口只需步行兩分鐘的主舞台Harbourflap,頓成為一件難事。

幾經辛苦從入口走到Harbourflap,再走到另一舞台FWD,只為了看難得重組的本地獨立樂隊....Huh!?演出──如果你認識My Little Airport,聽過其歌曲〈牛頭角青年〉,詞中那位「穿橙色衫阿Tim」就是....Huh!?的主唱。為了看心儀的樂隊,再惡劣的天氣大家也能忍,熱血非常,但表演一完,大家忙著找地方避雨、落雨收柴的情境,亦十分狼狽。November Rain,除了在Guns N’ Roses的歌曲可聽到,在2016年的Clockenflap亦能親身感受。朋友建議我到有上蓋的KEF舞台避雨,個人其實並不想往這個台走,然而天氣問題,亦不得不前去。

當時在KEF演出的單位是本地Math Rock樂隊雞蛋蒸肉餅,記得上次在西九的wow+flutter: WEEKEND錯過了她們,可以趁今次補看,這個台顯然受天氣的影響較小,所以觀眾的反應也相對熱烈。來到表演尾聲,主唱樂隊Soft率領現場「識唱嘅一齊唱」,並表示「呢首係一首屬於香港人嘅歌」,便開始演唱最後一首歌〈榴槤乜乜乜〉。若然大家記性好,應該會知道「榴槤乜乜乜」五字的出處,繼而想起兩年前發生過的事。

兩年前,大家都曾經在金鐘、銅鑼灣、旺角,或者鍵盤奮戰了一般日子。十月的某個晚上,有人在添馬公園被七名警察拳打腳踢;十一月的某個晚上,亦有些在金鐘的示威者被驅趕到龍和道。兩年後,這個昔日的戰場,變成了KEF舞台,載著表演者與觀眾一同派對。我並不是一個很記恨歷史、也無意將政治帶進娛樂活動的人,只是一想到這裏,心底總是有根刺。

由於西九文化區正進行工程,一向在西九舉辦的Clockenflap音樂節今年要另覓地方,結果選址中環海濱。今年中環海濱最多人談論的「音樂活動」,無疑是黎明在四月底至五月初舉行的演唱會。當時演唱會因為防火安全問題差點開不成,但黎明果斷而恰當的處理手法不但讓演唱會能繼續進行,更轉危為機,成功吸引大批沒有購票的市民在會場外,俗稱「核心的外圍」圍觀湊熱鬧,成為一時熱話。事情雖然算是平息,但這同樣引來大家思考,中環海濱是否一個勝任舉行個人音樂會、甚至大型音樂節的場地。

場地由IFC外的天橋底劃至政府總部下的添馬公園,面積雖然不如西九偌大,也無可避免刪減了一些舞台,但從一頭走到一尾其實仍要點時間,算是比預期中好。然而景觀實在不吸引,太接近繁囂,失去了與外界隔絕的趣味:又白又亮的蘋果標誌、近在眼前的文華東方酒店、格格不入的解放軍大廈、金玉其外的「門常開」......接近市區的最大問題,是噪音管制,在場內踫到許多朋友,大家不約而同表示現場音響很差:音量小、低頻不突出。自己在第一排聽BADBADNOTGOOD,感受不到應有的震撼力,朋友站遠一點看Sigur Ros,則認為聲音十分鬆散。有些場次更是出現技術性失誤,例如Yo La Tengo開場玩了半首歌竟有一邊喇叭還未開、音量去到表演中段突然調低,或是Blood Orange的結他沒有聲音、主唱與和唱的聲量嚴重失衡。噪音管制尚可歸咎於政府不合時宜的條例,但技術出錯,浪費了音樂人精湛的技術,令有心來聽音樂的人失望,則肯定是負責音響的問題。

就如我一年前所提到,Clockenflap是一個有著無形門檻的活動,你要捨得花錢買門票、你要有精力與時間玩足三日、你要認識一定數量的演出單位,而滿場盡是你不能溝通的紅鬚綠眼,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所以我很理解為何會有人覺得這個活動的階級觀念很重、文化隔膜很厚、脫離了「聽音樂」這個基本。五年前第一次參加Clockenflap已經有這個感受,以為情況會隨著活動的延續、大家對音樂的認識更深而漸漸好轉,但來了好幾年,有感來看音樂演出的人愈來愈少,但純粹打卡趁墟的人愈來愈多,他們當中有些無知、甚至不尊重音樂的表現實在令人難受。

例如我在看Yo La Tengo的時候,身後有幾名年輕女性不停地大聲交談,滋擾其他觀眾,而談話內容更是失禮萬分,例如取笑樂隊成員年老、玩搖滾樂很悶、鼓手原來是個女人......即使不舉這個少數極端例子,表演期間全程低頭玩電話、下雨天搶著前排位置卻撐傘阻擋別人視線、完場後遍地垃圾,比比皆是。這點很難責怪主辦單位在活動定位上出錯,招來不濟的參加者,畢竟大眾聽音樂的品味與態度,亦即是所謂的「音樂文化」,並非每年那三日便能培養出來。平時政府如何對待街頭表演的人?又如何對待培育了不少樂隊的工廈Band房、Live House?樂迷所認知的音樂又是否只限於Spotify那張Top 100名單上的歌手與樂曲?缺乏平時的教育與宣傳,我看不到Clockenflap在加強宣傳、找更多贊助商、愈來愈多人以外,會有更寬廣的出路。

縱然充滿疑問,但活動去到第三日的壓軸時段,看過The Chemical Brothers精彩的演出,音量終於調大,與現場觀眾一起投入,瘋狂跳足九十分鐘,確實是衝昏了自己的頭腦、興奮得教我無從投訴。演出陣容始終是音樂節中最重要的一環,一群有號召力的音樂人、一系列出色的作品,才是餵飽一眾樂迷的精神食糧,令大家對Clockenflap每年的不足仍有包容和體諒。我又不認同Clockenflap是個純粹的「娛樂節目」,因為如果參加者來這裏只是為了「娛樂」的話,花一千元、一個週末來這裏娛樂,成本實在太高,亦沒有必要每年來做一模一樣的事情。


三日觀賞名單
BADBADNOTGOOD
George Clinton & Parliament Funkadel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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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h!?
雞蛋蒸肉餅
Blood Or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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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凌凌
Yo La Tengo
Crystal Castles
The Chemical Brothers

2016年9月11日

一海一世界:Frank Ocean《Blonde》


第一眼望到Frank Ocean新專輯的封面,會先注視白框內他的身材,再留意其髮色,到他左手食指上的傷口,身後的灰色磁磚,最後發現頂端的專輯名字「blond」,跟串流平台Apple Music所標示的《Blonde》相比,缺了一個「e」。

「Blonde」是金髮女性,「blond」是金髮男性,聽眾只要知道這兩字的差異,很容易便會聯想起四年前Frank Ocean在《Channel Orange》背後那個出櫃的故事。專輯中有一首〈Forrest Gump〉,就是從女性的身分,講述自己年輕時,對一名男子的愛。他,是她,也是他,《Channel Orange》充滿著亦男亦女、非男非女的曖昧,讓Frank Ocean的音樂有許多不同的解讀,聽眾只要選好自己的性別,與對方的性別,便能抱著那堆一段又一段關於失敗愛情的歌曲大哭一場。最直接的測試:聽聽〈Thinkin Bout You〉——你想起的是他?還是她?

《Channel Orange》提供了一個機會,讓聽眾擔任連續劇編導,安排喜愛的角色、設計心中的場景,然後大家演一場好戲。一演,就是四年。四年後,大家對劇中人物與故事早就耳熟能詳、接受了當中設定,《Blonde》的出現,就為這個長達四年的故事劃上一個標點:甚麼標點也可,視乎你在何時、何日、如何看待四年來的種種事情——潮漲時,會想用將自己帶到很遠、很遠的破折號;潮退時,會想用代表著永無休止的逗號。充滿熱血的感嘆號,在此時當然比不上由無涯星海中抽出來的一串省略號,但望著點點星光,感嘆,至少比句號有意義。

談論私情之前,Frank Ocean先在〈Nikes〉提到2012年無辜遭白人警察槍殺的17歲黑人Trayvon Martin,只消一句「a nigga look just like me」,便交待了《Blonde》的時代背景。我很同意某些樂迷所言,〈Nikes〉前半部的pitch shift特效太長,只聽到一陣陣墜落與沉淪,欠缺歌者在一眾舊作中所展示的美,但去到後段,當聽到Frank Ocean終於能釋放自己,那個由暗往明的轉折位仍是如此漂亮,便慶幸他的世界還是沒有把美放棄。




正因為他對美仍有堅持,所以儘管好兄弟Tyler, the Creator及Pharrell在〈Pink + White〉只是交出了很平凡的製作,但Frank Ocean還是五年前那個很有風格的Frank Ocean,有辦法徐徐地將之變成一首優雅的作品,甚至連Beyonce這種巨星級數的歌手,都能被馴服為他的伴唱。在〈Solo〉中把玩solo=so low、inhale=in hell這些食字遊戲對他來說只是雕蟲小技,但副歌連唱幾個「oh」,延續他一貫的坦率,是專輯中最有感染力的一首。寫流行歌曲起家的Ocean,在〈Self Control〉帶來情感演進極強的情歌,末段不停重複「I, I, I / leave, leave, leave / tonight, night night」是很老土、很常用但長青的流行模式。

與《Channel Orange》一樣,《Blonde》由很多零碎的片段組成,初聽會覺得鬆散,難以聚焦,但多聽便會了解到這正是Frank Ocean四年來想表達的東西,也就是聽眾的生活寫照。專輯中有兩段讀白,第一段〈Be Yourself〉是Ocean母親對兒子的告誡,要他努力上進、不要學壞;第二段〈Facebook Story〉是Ocean好朋友SebastiAn因為沒有接受女朋友的Facebook交友邀請而被轟炸的真實故事。在社交網絡當道的年代,這些東西,特別是後者,往往只能被製成一幅幅長輩圖或者甚麼語錄之類的,搏人一笑,而Frank Ocean則將他們搬回專輯中,以聲音做紀錄。

Frank Ocean似乎真的很愛聽Stevie Wonder,繼上張專輯做了一首很有〈You Are My Sunshine of My Life〉影子的〈Sweet Life〉後,今次亦sample了Stevie Wonder在七十年代以Talkbox現場演繹The Carpenters的〈(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成為屬於他自己〈Close to You〉,一次過向兩位大前輩取經。事實上Frank Ocean從來也愛集百家之大成,《Channel Orange》的氣氛由Marvin Gaye、Stevie Wonder、Prince、Elton John這些騷靈經典延續過來,來到《Blonde》他更直接貼出影響過他以及有份製作專輯的名單。名單中,比較令人意外的名字有Beatles、Brian Eno、James Blake、Jamie xx、Radiohead的Jonny Greenwood,甚至連已故的David Bowie也是他的創作靈感之一。

基於片段式的題材令聽眾目不瑕給,歷時六十分鐘的《Blonde》過得很快,同時推進以平穩為主的音樂,也令專輯節奏很慢。除了中段幾首〈Nights〉、〈Solo (Reprise〉、〈Pretty Sweet〉比較大刀闊斧外,其餘作品都被大量minimal電音蒙混過去,做得很時尚。歌詞與音樂互相制衡,聽眾需要一點時間適應兩者的差異,這當然亦令《Blonde》能抵得住多次聆聽仍然維持著一定的新鮮感,沒有讓久等四年的樂迷失望。不過,與《Channel Orange》的坦誠相比,《Blonde》的兜兜轉轉,對聽眾而言是有點吃力。

我會理解這份吃力是緣自他的心理狀態。Frank Ocean這些年來由《Nostalgia, Ultra》走到《Channel Orange》,四年後再帶來《Blonde》,名氣雖然高了,但聽到他在〈Seigfried〉憶述與舊愛的往事,無法從現實中忘記對方的一髮一膚,情緒更低迴至要借用Elliott Smith〈A Fond Farewell〉的歌詞來形容自己,便知道他的心依然停留在數年前,沒有釋懷過。對比起〈Seigfried〉的沉重,〈Good Guy〉則來得輕描淡寫,一句「Here's to the gay bar you took me to」直接得很,仿佛這個社會已經廣泛接受同性戀,有關話題不再是忌諱——但事實又是否這樣?

在2016年6月12日,佛羅里達州奧蘭多市發生了一宗槍擊事件,槍手在當地著名的同志酒吧Pulse屠殺了49人。擅長在Tumblr寫信回應大眾的Frank Ocean,亦就此事發表了感言

Many hate us and wish we didn’t exist. Many are annoyed by our wanting to be married like everyone else or use the correct restroom like everyone else. Many don’t see anything wrong with passing down the same old values that send thousands of kids into suicidal depression each year. So we say pride and we express love for who and what we are.
Trayvon Martin被殺、血洗同志酒吧,兩宗牽涉到人命的事件,都衝擊著同時是黑人與同志的Frank Ocean。《Blonde》不是一張快樂的專輯,它記載著歌者四年來感情上的原地踏步,但至少他仍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用自己喜愛的標點符號憶述往事。然而外面的世界狠狠地告訴他:「不可以。」

你明白他的無能為力嗎?

2016年8月19日

(你和我的)香港樂壇:wow and flutter - WEEKEND (13-14 Aug 2016)

上星期在自己Instagram上載了幾張參加wow and flutter的照片,有些朋友表示沒想過平時主攻西洋音樂的我,會對wow and flutter的全本地樂隊陣容感興趣。其實在一些平時有玩band的朋輩影響下,我偶爾也會看一些本地的band show,對香港的樂隊雖然不算很熟悉,但至少也不太陌生。每年參加Clockenflap,我會特意欣賞幾個本地單位的演出,表示對香港音樂人的支持,看看wow and flutter的節目表,慶幸有不少名字自己也認識,發現喜愛而從未看過的亦有很多,所以本地音樂節對我而言還是有一定的吸引力。

有時會跟朋友閒談,如果在香港搞一個蒐集本地音樂人表演的「本地版Clockenflap」會否成功,通常大家一談到票房,便會勾起平時看樂隊表演,觀眾人數一目了然,場內冷冷清清的慘況,然後瞬間回歸現實,大嘆「冇可能」。如今有人真的以「拍著本地薑」為題,在西九文代區舉行一連兩日、從午到晚、由本地樂手包辦的音樂節,更將50多個單位安排在三個名為「香港」、「九龍」、「新界」的舞台作無間斷表演,我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親自體驗一下,一個大家掛在嘴邊多年的構思,實踐起來效果會如何。

一般來說,每晚於主舞台最後一節時段表演的單位,我們都會視之為該音樂節的「headliner」。按此思維,在分別在星期六、日於「香港」舞台作壓軸演出的RubberBand及LMF就是第一年wow and flutter的headliner。一般樂迷應該不會懷疑這兩個單位的代表性,但RubberBand及LMF又正好代表了兩個風格大異的晚上。

三個字形容RubberBand當晚的演出:「好聽到暈!」

同樣也是反映社會現況,RubberBand會希望大家〈睜開眼〉,唱出〈發現號〉、〈細街盃〉、〈你和我〉這些集熱情、溫暖、堅定於一身的流行作品,讓人感到一絲絲希望,但LMF則號召大眾〈揸緊中指〉,送上〈屋村仔〉、〈冚家拎〉、〈大懶堂〉一連串猛轟,以歌中的怒氣把政府罵個狗血淋頭。同樣也是訴說香港樂隊的困境,六號會無奈地說「其實RubberBand依家冇band房」,以自己的慘況反映香港的土地問題,而LMF會直接罵「香港就嚟冇band㗎喇!」,向觀眾預告香港所有樂隊殊途同歸,都會步向滅亡的結局。

LMF這話所示的,是香港一眾樂隊正面臨的重大挑戰:政府加強巡查工廠大廈安全,嚴打用戶將工廈作band房、演出場地用途。在wow and flutter現場見得最多的服裝,除了是大會工作人員身上的白底黑字T-shirt外,就是不少的演出者身上印上「Save Hidden Agenda」字樣的黑底白字T-shirt。有留意香港獨立音樂發展的朋友,應該知道Hidden Agenda這所位於牛頭角工廈區的live house,最近因牌照及用途問題遭到食環署及地政署夾擊,前境不容樂觀。不少演出者如話梅鹿、Gravity Alterstra在演出期間均提及了此事,而Hidden Agenda負責人許仲和(阿和)亦在wow and flutter第一晚的尾聲向觀眾作出呼籲:

今日同聽日有份演出嘅樂隊,超過九成都喺工廈發酵、成形、創作音樂,但已經有某部分嘅工廈創作音樂人、藝術家被地政騷擾、逼遷。如果你哋愛佢哋嘅音樂,希望你哋同時關心佢哋創作空間嘅安危。呢個影響未必係呢一代嘅音樂人同埋藝術家,但守護下一代係我哋呢一代嘅責任。

最後,引用我一個好朋友梁穎禮一句說話:「生活、音樂、創作係生命嘅必需品,千其唔好俾呢班人鬱鬱而終」。

#SaveHiddenAgenda,可能是首屆wow and flutter音樂節在大會主題「拍著本地薑」以外,另一個「hidden agenda」。
(攝於跳舞音樂組合Gravity Alterstra表演期間播放的視像)

政府這邊廂批准主辦單位在西九舉行音樂節,看似很支持香港樂隊的發展,那邊廂卻在打壓樂隊們平時練團、表演的空間,令他們處於更水深火熱的成長環境。所謂的「Save Hidden Agenda」,守護的除了是Hidden Agenda這個場地,也是香港所有樂隊創作空間。試問沒有工廈band房、演出場地培育音樂人材,今天哪有這麼多樂隊上台表演?我相信樂隊平日苦練多時,能夠在公眾面前表演是開心的,能夠成為大型音樂節的一份子是興奮的,但政府一雙無形之手操控著樂隊的生存空間,總是讓大家未能盡興,亦解釋了為何政府在西九文化區搞了這麼多節目,由Clockenflap到自由野/自由約到wow and flutter,又有起動九龍東、PMQ元創坊等文化項目,都無法讓香港從事藝術的人相信政府支持藝術發展。

而說回由分別由RubberBand與LMF領軍的兩個晚上,對香港band壇稍有留意的朋友應該不難發現兩天在「主流vs非主流」的區別頗為明顯,星期六晚有RubberBand、Supper Moment、Dear Jane,都是流行樂壇中有名氣的單位;星期日有LMF、觸執毛、假音人,是另類樂迷的心頭好。無怪乎被安排在星期六晚表演的Hardcore樂隊荔枝王,也要向現場觀眾解釋他們的音樂並非當晚佔上多數的Pop Rock。除了音樂之外,即時天氣亦令兩晚的體驗截然不同:星期六晚天朗氣清,很適合聽點流行作品;星期日晚大雨滂沱,則令觸執毛的演出份外充滿年輕人的熱血,雨中一句「我哋呢一度,其實就係香港嘅樂壇啊」讓全場氣氛高漲之餘,也勾起一個我時常思考的問題:「所謂香港的樂壇,其實由甚麼東西組成?」

聽了CD版〈我愛上了你的男朋友〉多年,終於能在wow and flutter聽到假音人陳浩峰的現場演繹!

星期六黃昏時分,當我在新界台欣賞David Boring張狂的演出時,在歌與歌之間靜止的時間,我聽到從香港台傳來Dear Jane唱的情歌;到了晚上,當我在九龍台聽著Gravity Alterstra的舞台搖頭擺腦,在歌與歌之間靜止的時間,我聽到香港台Supper Moment那些很熱血的作品——幾個舞台聲音互碰固然是在西九搞音樂節的老毛病,但一雙耳同時在吸收多種南轅北轍的聲音,確是有種介乎紅館與HA的分裂。親耳聽到Supper Moment唱完〈小伙子〉後,在演出尾聲以一首國語歌曲作結,確實是當晚的一大反高潮:不是說香港樂隊不能唱國語歌,亦其實有很多香港樂隊也不唱廣東歌,只是好奇他們明明有為數不少的廣東作品,為何還會這樣安排。

假音人名曲〈甚麼是青春?〉的副歌在wow and flutter現場不時重覆的影片中播放,仿如大會主題曲,這令我想起自己其實是多年前透過TVB的音樂節目聽到他唱這首歌,繼而接觸假音人的音樂——今天大家嗤之以鼻的TVB,原來也曾經支持過香港的獨立音樂。又想起LMF是2000年商業電台叱吒樂壇頒獎禮的「組合金獎」得主。同樣的獎項,RubberBand拿過三次(2009年、2012年、2014年),而Supper Moment則是去年的得主。Kolor的〈愚公〉、〈生於憂患〉是香港電台歌曲龍虎榜的冠軍歌。我在場內回憶起這些數據,再看看兩日的演出者名單,除了上述幾個單位外,其餘有多少你會在電台、電視台聽到他們的歌?就算有,黃靖、李拾壹得到的支持足夠嗎?為何觸執毛口中的「樂壇」,跟一眾媒體所捧出來的「樂壇」,差異會如此巨大?這兩晚參與wow and flutter的樂迷所認知的香港樂壇,其實有多大?



兩日觀賞名單
Heyo
Mr. Rocket Head
David Boring
荔枝王
Gravity Alterstra
Supper Moment
RubberBand
--------------
Kolor
話梅鹿
Teenage Riot
Tux
鐵樹蘭
假音人
觸執毛
LMF

2016年4月25日

我買的是服務,不是音樂?


樂壇巨星Prince日前因病辭世,享年57歲,一眾歌手與歌迷無一不為這位音樂天才的離去感到婉惜(Justin Bieber除外)。適逢Coachella音樂節在美國舉行,不少藝人也在演出期間加插向Prince致敬的環節,證明了王子在樂壇的地位超然、影響力舉足輕重。而樂迷最直接的懷念方法,當然是重溫王子歷年來的經典金曲——大前提是如果你已購買他的唱片。

大家應該會記得去年Taylor Swift如何義正辭嚴地批評Apple Music對音樂人不公、或者因為在網上聽不到Adele的新專輯而逼著跑到唱片店購買實體唱片,兩大樂壇天后均對串流音樂投下了「不信任票」。但論到對網絡串流不滿的主流藝人,Prince亦是表表者。至2015年暑假起,Prince因為對網絡/串流音樂嚴重影響唱片業的不滿,決定將他絕大部分的作品從市面上流行的串流渠道拉下架,當中包括YouTube、Spotify,及剛剛開始的Apple Music。結果在Prince逝世的消息傳出後,大家欲透過社交網站分享歌曲以表對他的懷念,才發覺在YouTube根本找不到他的MV,想在Spotify或Apple Music重溫其作品,也只尋得寥寥數首。罕見的例外是宣稱在拆賬方面對音樂人較友善的Tidal,你會找到幾張Prince的經典專輯。

誠言自己並沒有收藏Prince任何唱片,對上一次聽其音樂,正是他將歌曲從Spotify下架前的事。碰巧地,我在Spotify的訂閱剛好在前天到期,打算轉用其他平台,因此有考慮過,反正自己這幾天想也重溫Prince的作品,訂閱Tidal也是個選擇。受惠於可隨時取消訂閱的便利,而且自己本身已收藏了不少喜愛的唱片,加上對串流供應商所提供的音樂依賴性不高,訂閱目的主要是想偶爾聽點私家取藏中沒有的歌曲而已,所以我一直在服務的選擇上十分隨心,幾乎每個月也光顧不同的公司,在Spotify、Apple Music與Tidal之間遊走,最近亦很期待主打獨立音樂的SoundCloud Go登陸香港。

像我這樣在不同平台走來走去的樂迷在現時應該只佔少數,但隨著更多藝人與唱片公司因利益問題,開始選擇只出現在某些平台上,單一串流平台的音樂庫只會愈來愈不齊全,未必能滿足樂迷需要。幾年後,仍會買唱片的樂迷按形勢會比今天更少,他們將會更依賴串流音樂,如果要透過串流平台接觸更多的音樂,可能要訂閱多於一家公司的服務。情況有點像大家唱卡啦OK,每間公司也有其獨家的歌手與歌曲,K迷若果要唱盡所有歌曲,就只好多唱幾間。

說到這裏,我想起Kanye West二月推出的新專輯《The Life of Pablo》,只能在Tidal獨家收聽,連iTunes/Amazon等付費下載平台也沒有,Kanye West甚至表示《The Life of Pablo》不會發行實體CD,力谷萎蘼不振的Tidal之意十分明顯——其實今天的唱片業實在很畸型,歌手推出新唱片,竟然是為了宣傳自己名下的串流業務,而非以歌會友,個人實在很難認同這種做法。據指Tidal因為這張專輯,二月的訂閱人數倍增,算是打了場小勝仗,但同時亦有不少想聽新專輯,而不想訂閱Tidal的樂迷,選擇了非法下載。這簡單反映了兩個事實:一、提供「獨家」新專輯串流的確有助催谷生意額,即使效力只能維持一個月;二、但許多樂迷亦不會為了一張「獨家」的新專輯而為整個服務買單——縱使他們對這張專輯有興趣。

不瞞大家,執筆之際,我其實正在用Tidal收聽Beyoncé今天新鮮出爐的專輯《Lemonade》,我為了聽她的新專輯而將今個月要花在串流上的$48獻給Tidal。相比起買一張$100的CD,花$48享用一個月無限的音樂,實在不是大數目,我只是在想,十年前如果我想支持Beyoncé的新作,我會走進唱片店,付鈔購買一張CD,然後興奮地跟朋友說「我買了Beyoncé的新專輯!」,而現在我支持Beyoncé,卻是登入Tidal網站,刷卡訂閱一個月的服務——然後?跟大家說「我訂閱了Tidal!」

音樂人們,你們有心理準備在不久的將來,樂迷所支持的,是一項名叫「音樂」的服務,而不是音樂嗎?

2016年3月12日

喇嘛有話兒:Kendrick Lamar《untitled unmastered.》


在2014年下旬,Kendrick Lamar先後發表了三首單曲:與製作人Flying Lotus合作的〈Never Catch Me〉、主線取自The Isley Brothers〈That Lady〉的2015年格林美得獎作品〈i〉、及在電視節目The Colbert Report演出的未命名歌曲。〈Never Catch Me〉收錄在Flying Lotus的《You're Dead!》專輯,Flying Lotus接受訪問時曾表示Kendrick Lamar與他做此曲時,Kendrick將他已完成的beats全都拿去做即將推出的新碟(即後來的《To Pimp A Butterfly》,下稱《TPAB》)。結果整張《TPAB》由Flying Lotus主理的作品就只有一首G-Funk〈Wesley's Theory〉,其餘歌曲都是由Flying Lotus一眾好友擔大旗、貌似其出品的Jazz-Hop。為了配合專輯灰暗的調性,本來歡欣的〈i〉也變成紛亂的現場版本,而未命名作品則未被收錄。

Kendrick Lamar與他的《TPAB》雄霸2015年樂評界已成歷史,而後來他分別在Jimmy Fallon節目與格林美頒獎禮上演出的〈Untitled 2〉及〈Untitled 3〉,亦延續了他過去一年的強勢。《TPAB》在音樂上主打九十年代盛極一時的Jazz-Rap,對於聽慣了Hip-Hop的樂迷也許並不陌生,但在Thundercat、Terrace Martin、Kamasi Washington這群爵士樂手的調教下,抽走了Kendrick Lamar饒舌部分的《TPAB》亦是一張完整的新派爵士樂專輯。題材則以美國社會熱議多年的黑人種族問題為主,配合Kendrick每次在電視節目上七情上面的表演,〈Alright〉、〈The Blacker the Berry〉與幾首〈Untitled〉一而再、再而三把話題炒熱,Kendrick野心之大其實顯而易見。然而這些歌曲待在錄音室有一個版本,搬到現場有另外幾個版本,究竟哪個才是團隊最滿意的狀態,外人只能憑空猜測。

當然,只注重製成品的樂迷,不用刻意reverse engineering,因為《To Pimp A Butterfly》是張可媲美Nas《Illmatic》、帥足二十年的經典專輯,只怕你沒有時間細味他的完美。但如果你對《TPAB》的製作過程有興趣,想聽多點Kendrick Lamar的音樂根源,大概可聽聽他在2016年格林美頒獎禮落幕後發表的合輯《untitled unmastered.》。距離《TPAB》面世不足一年便發表新作,我們會理解此舉為打鐵趁熱,碟中收錄的是沒有在《TPAB》出現的歌曲demo,我們亦很自然地會認定這批作品為《TPAB》時期的次貨。的確,《untitled unmastered.》少了一份《TPAB》教人驚艷的雕琢,曲風不張狂、演繹不激昂,也沒有引人入勝的故事可追,只得八首歌更難以稱之為完整的大碟,不過換個角度看,既然有些樂迷認為《TPAB》豐富得難以兼顧所有,那《untitled unmastered.》的原始,或許會有助大家理解Kendrick Lamar這兩年的音樂。


《untitled unmastered.》八首歌都簡單地以「untitled 0x | mm.dd.yyyy.」格式命名,而早前在電視台上為人津津樂道的〈Untitled 1〉、〈Untitled 2〉、〈Untitled 3〉,在新專輯內分別成為〈untitled 03 | 05.28.2013.〉、〈untitled 08 | 09.06.2014.〉、〈untitled 05 | 09.21.2014.〉,從前無名的歌,至今依舊無名,只是換了代號。樂手亦是熟悉的面孔:除了以上提過的Terrace Martin、Thundercat之外,還有一向在Kendrick Lamar專輯中佔上重要位置的女歌手Anna Wise,從Black Hippy時期已形影不離的兄弟Jay Rock及Ab-Soul。比較有趣的是絕大部分在《untitled unmastered.》出現過的歌曲製作人,也在《TPAB》缺席,包括曾經合作過的Hit-Boy(《good kid, m.A.A.d city》的〈Backseat Freestyle〉)、Ghostface Killah近年的愛將Adrian Younge、大熱西岸製作人DJ Khalil、Jazz-Rap名團A Tribe Called Quest成員Ali Shaheed Muhammad等,可見這批被放棄的作品本身亦不兒嬉,只是跟Kendrick Lamar與Terrace Martin最終的想法有別:前者想將專輯做得西岸一點,向他最崇拜的Tupac致敬;後者則想將專輯變得更Jazzy,於是在後期便找上Kamasi Washington與Robert Glasper相助。

像〈untitled 01 | 08.19.2014.〉這首Wu-Tang味濃,或者〈untitled 06 | 06.30.2014.〉這首可放在Ghostface Killah專輯內的作品,太東岸了,不要。〈untitled 02 | 06.23.2014.〉與〈untitled 07 | 2014 - 2016〉的Trap鼓太耀眼,聽起來太南岸了,不要。〈untitled 08 | 09.06.2014.〉本身可塑性太低,而類似的節拍亦屢見不鮮,不要。幾個簡單、粗疏的估算,除了證明《untitled unmastered.》是一張可以滿足聽眾偵探頭腦的合輯外,也讓聽眾再次感受到Kendrick Lamar拿捏每一首作品的準繩度:繼G-Funk及Jazz-Rap後,他連南岸的Trap也戲仿得似模似樣,那基本上沒有甚麼作品能夠難倒他,亦令他拋離同期的對手愈來愈遠。

真的要具體比較《untitled unmastered.》與《TPAB》的分別,聽Terrace Martin主理的〈untitled 05 | 09.21.2014.〉會最清楚,同樣也是以爵士樂為主,〈untitled 05 | 09.21.2014.〉比起《TPAB》任何一首歌也迷幻,虛浮得像Portishead《Dummy》時期的Trip-hop,也仿如Outkast〈She Lives In My Lap〉的姊妹作,這種介乎於Trippy與Creepy之間的狀態,在踏實有火的《TPAB》中,可能只有極盡沮喪的〈u〉,或者〈The Blacker the Berry〉末段的outro才找到,而女聲Anna Wise在這首歌的發揮,也如英國女歌手Nicolette在Massive Attack〈Sly〉那般漂亮。如果要預測Kendrick Lamar下一張專輯的模樣,我估計會是類似這曲的方向。

《To Pimp A Butterfly》的成功,令樂迷開始將Kendrick Lamar與Kanye West相提並論:《To Pimp A Butterfly》與《My Beautiful Dark Twisted Fantasy》兩張專輯,哪張更出色?Kendrick Lamar將來會否像Kanye West般,成為另一個代表當代Hip-Hop的名字?能夠引出樂迷這些提問,我認為Kendrick Lamar已經往「神級」這方向邁進了一大步,但要成為一個像Kanye West這樣的人,一張《TPAB》實在不足夠,他在這專輯中的角色實在太有人性,與暴發期的Kanye West很不同。他在《untitled unmastered.》的表現反而因為原始的製作而顯得更神經質、更迷糊,他可以發狂,他可以同流合污,但他沒有,現階段他選擇做人,他仍然會問「Why you wanna see a good man with a broken heart?」,他依舊會為了危難都市中的好孩子著想,在他30歲前盡最後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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